
到1974年,我已在武汉拖拉机厂从半工半读的学生变成了工人,从学徒变成了“师傅”。我当过锻工、钳工,开过钻床,通过无数次的努力,终于当上了电工,还是机修车间一个电工班的班长。我并没有忘记小时候要做“物理学家”的理想,“电工”是机械厂里最接近“物理学家”的工种。
一天下午,一位家住武汉大学的新工人,在我的工作台旁,和大家点评起武汉大学的“儒家”知识分子。老校长李达已斗死八年了,大右派曾昭抡死了也有六年,历史系的某某是自杀的,中文系的某某是上吊死的…… 突然,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耳边滑过,她讲起了她的邻居,八十岁的查谦(见尾注1) ,最近也中风了。“查谦?是华中工学院(华中科技大学前身)的院长查谦吗?”我问,“他怎么跑到武汉大学去了呢?”经她解释才知道,查谦的老伴不久前过世,老态龙钟的查谦生活已不能自理,经“革委会”的批准,他已退掉在华中工学院的住房,搬到武汉大学,和他一个在化学系当教授的儿子同住。
听到查谦的名字,勾起我的一段心思。“文革”初期,我去杭州看望祖父,祖父曾提到查谦是他的老朋友。而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,祖父就在乱世中死于非命。多年来,祖父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映现。我为人生的脆弱而哀叹,也为世事的不平而愤慨。“文革”中的工厂里,暴戾虚伪成了人们行为的外衣,无知无识成为年青人骄傲的资本。不用问,多年的工厂生活,我也早就是“言必称革命,往来皆白丁”。然而,心底里,我还是常常留恋过去那些充满真诚和友爱的时光,暗中怀念那些知书达理、循循善诱的师长。我突然生出一个要拜访查谦的念头,我想通过拜访一个祖父的朋友,寄托我对祖父的思念。
我是从许多不同的渠道知道查谦的。据说,早年的查谦是一个有相当成就的物理学家。国际物理界甚至有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“查谦定理”。我也听说查谦是一个完全与我们革命时代不相协调的学究,据说直到“文革”开始前,这位查院长在会上发言,一开口还是“女士们,先生们……”一个在华中工学院上学的同学告诉我他亲眼目睹的一幕:在一次批斗会上 ,“义愤”的学生们不断用小石子瞄准台上低头示众的查谦,直到一块石子击中他的前额,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淌,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衬衣上……
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,我按计划过江来到珞珈山,找到那位家住武汉大学的同事,请她把我带到化学系查教授 的家门前。待她离开后,我开始轻轻地敲门。好一会,门开了一条缝,有人在门背后问我找谁。“请问化学系的查老师住在这里吗?”我问。门开大了一点,我终于看清了一张中年人的脸。他当然不认识我,问,“你找谁?”我说,“我想找华中工学院的查院长。”一丝警觉的神情在他脸上掠过,“这里没有查院长,有事请去华中工学院。”我小心翼翼地说,“我找查院长是私事,不是公事。”接着又赶忙解释说,“是这样的,我的祖父和查院长是过去的同事。”“他现在身体不好,不能会客。”他把住门,显然不为所动。我顿了一下,却不甘心计划了好几个星期的访问就此结束,又说,“能不能请你先转告一声,我祖父的名字叫王琎。”出乎我意料之外,没等中年人回答我,他的背后,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。“王琎?王琎?请进,请进来。”随着这句话落音,中年人把门开大了,屋里亮了不少。我这才惊讶地发现,原来就在中年人的身后,紧立着一位白发的老人。中年人让到了一边,我猜测这位中年人可能就是查教授(见尾注2),但我没问,因为我的注意力已转到这位老人身上。我正对老人,定睛一看,大吃一惊。这不是我能想象的任何印象中的老人,这简直就是一个聊斋中的鬼影! 老人穿着一身病房中那种常见的睡衣睡裤,脸色和他的头发一样白,不知什么缘故,他的双颊通红,他的眼睛直勾勾。我不能肯定他是在望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,还是双目失明,他的两腿显然不能活动自如,只是机械式地前后缓慢移动。“请进,请进”,老人不停地说着,一面往屋里移步。我突然后悔起来,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打搅一位重病中的老人。他看我站在门外没有动,又连着说,“请进来,快请进来。”我感受到那一连串“请进”声中,有一种很难在当年一般人身上发现的热情和真诚,我跨过了门槛,走进了查教授的家。
和当时一般大学教师的家一样,查教授的家也非常简单,进门的客厅杂乱地放着饭桌、书桌和几张凳子,这已占据了一半的地方。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。经过片刻的犹豫,查教授也开始收拾起厅里的杂物。但老人却没有停脚,还在往里面缓行,口里说,“里面请,里面请”他的举动出乎我和查教授两人的意外:再往里走,可就要走进老人的卧室了。查教授对他父亲说,在客厅坐吧。可老人坚持说,“里面好,里面好。”查教授和我只好随他走进了他的卧室。卧室更简单,除了一张常见的双人棕绳床,没有任何家具,连一张椅子也没有。老人坚持要我坐在床边,而他自己就在查教授从客厅搬来的一张凳子上坐下。
查谦接着说,“当年我们大部分学自然科学的留学生,包括你祖父和我自己,思想都很单纯,一心想走科学兴国的道路。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团体,叫中国科学社。季梁先生不仅是一个热心的参与者,还是一个积极的组织人和领导者。大家经常在晚上一起开会,讨论发展中国科学事业的各种问题。科学社几乎每月都会组织活动,把我们这些从事科学研究和教学的社员联系在一起。中国科学社还办有我们自己的杂志,叫《科学》。季梁先生是学自然科学的,但他的中文和英文的根底都很深,人又严谨认真,因而,他在很多年里都是《科学》杂志的主编。当年做所有这些工作,大家都是尽义务,都是在业余时间里做的。季梁先生曾为这些事付出过大量的心血和努力,这也是我们大家都非常敬重季梁先生的缘故。”
我倾听着老人的回忆,想象力也随他的思绪翱翔:我们仿佛来到了二十年代的南京,走进了东南大学的校园,那里没有政治运动,没有阶级斗争,那是一个人人都努力工作,又能和睦相处的天堂……
“启东,起咚,起咚咚”,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,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,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政治风暴的风吹雨打,居然在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的面前,念起了呀呀学语的童谣。要知道,在“文革”当年,作为一个“牛鬼蛇神”,他是属于那种没有权利欢笑的人,笑,也是要有勇气的。我想,谈话一定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一片珍贵的记忆,因为我注意到,就在他念起起咚咚的时候,他的双眼折射出一种非常独特的光芒。那光芒显示着这神情呆滞的老人实在是一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。他对二十年代的南京有一片深情,他对他亲手参加创建的东南大学有一片深情,他对曾在科学兴国的道路上共同奋斗过的同志和朋友有一片深情。
结束了和查老的谈话,他送我从房里出来,碰上在客厅里等候的查教授。查老对他儿子说,你应该记得季梁先生吧?那年你大学毕业时,我还叫你写信去请教过季梁先生的。查教授摇摇头,表示记不起来了。我在一旁暗想,这位老人实在天真,这是什么年代!要是真把他的儿子也扯进这些陈年旧账里,还不知会给查教授带来多少麻烦和脱不了的干系?
【注2】查教授即查谦之子査全性,武汉大学化学系教授,中国科学院院士。在1977年邓小平召集的科学教育座谈会上,査全性被誉为是倡议恢复高考的第一人。